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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七年前的一次采访。

盛夏7月,华北平原上,碧绿葱茏的玉米地一望无际;夏风刮过,宽阔的玉米叶和着路边高高的白杨,响起美丽的和声——它们令在我数次想起郭小川《甘蔗林——青纱帐》里歌咏的像甘蔗林一样布满浓阴、鸣奏琴音的这“北方的青纱帐”。   

这样的时刻,我会长久凝望那希望的田野,暂且忘却那勃勃生机下的满目疮痍。   

沿子牙河逆流而上,天津——献县——衡水——邢台——邯郸,终至石家庄,一千多里,一路走来,杂草丛生的河床、臭气熏天的黑水,比比皆是;两岸村民的愤怒、环保人员的无奈,历历在目。而最难忘、最值得玩味的却是在邢台南和县调查河北航宇集团排污的经历。   

2007年8月2日下午,我和编辑部的美国华裔实习生麦克前往南和县。去年10月25日,航宇集团曾因未正常使用污水处理设施而遭到邢台市有关部门的处罚。而这次我们也是去看航宇集团是否已真的整改。   

一进入南河县城,扑面而来的航宇集团的各色广告,向我们昭示着它在这个城市的不同凡响。   

航宇集团在县城边的北关村,马路两边,几个造纸厂一字排开,隔墙而见麦秸一垛接一垛,高高的烟囱矗立空中,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味道。   

来到南澧河,荒草茂盛的河床,低洼处有些许污水流淌。在靠近航宇集团的河堤边,我们找到了一处排水管道,但并无水流出。   

向路边捡麦草的老太太打听,她环顾四周,低低地说:这里都是“他们”的人。并问我们会不会把她的名字写出来。还好,战战兢兢中,她悄悄指明了方向。   

向路东的村里走去,在张李召村一座机井旁,树着一块“饮水思源碑”。碑文讲述了航宇集团的董事长、北关村支书刘同林拿出4万元给村里打了口400多米的深水井,使该村乡亲吃上了清洁的自来水。   

污染了人家的饮用水,修了口井就成了恩人。真幽默!   

在张李召村通往巩庄村向北的小路上,有村民告诉我们,脚下的就埋着排污渠,向西通至航宇集团排污口,向东直达澧河。  

向西去,盖着水泥板水渠、露天的水泥渠渐次显现,混浊的黄水缓缓流动,散发着淡淡的异味。见识过献县闸子牙河臭气呛人的污水后,眼前的浊水于我们已有点见怪不怪了。   

水渠很新,“是去年修的,前几年就直接排在地里了”,棉花地里的农民指着旁边一个大水坑说。水坑一片乌黑,周边杂草枯黄,在绿色的田野中格外显眼。   

踩着水渠两边的沿,小心翼翼地向里走去,航宇集团的大烟囱冒着或黄或黑的浓烟。在靠近航宇集团的围墙附近,一个排污口喷涌而出的居然是两股浊水,交织在一起,像极了卫星云图。

原路返回时,先前给我们指路的农民笑嘻嘻地说:我们就用这渠水浇地,产的粮食我们不吃,全卖给你们吃。旁边的农妇笑着阻拦他。   

向东去来到污水流入南澧河的情形,河槽淤积着厚厚白色污泥,从南边流来一小股水,很快就被污水吞没的无影无踪。  

地里的一村民说,就这水还是比前几年清了,以前全是黑的。他们承认是用渠里的水浇地的,但认为“没事”。他还对我们说,要想看污水等到晚上七点多来看,那时的水是红色的,一直排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实习生麦克为了拍照片,一不小心陷进污泥,本已破损的裤脚,沾满烂泥。我踩住他破烂的裤边,让他用力拽,谁知裤子的纹路顺着裤腿,结果一下撕开了一个半尺长的大口子——忍不住和麦克哈哈大笑不止。而另一只裤脚也被我踩出一个口子。麦克说:“完了,这下完了,又要买裤子了。”在献县,因为爬上爬下拍照片,麦克已经弄破过一条裤子。   

时间已是五点多,但天色尚早,我们想先回到县城,等七点多后再打车来看。等我们走到公路边,时针却已指向六点。麦克破烂的裤腿走起来呼扇呼扇的,引得对面汽修铺前聊天的人纷纷瞩目。   

他们问我们到哪里去了,怎么裤脚破成这样?我们则向他们打听如何打到的士。听我们说要租车去村里看排污渠。一个男人打了两个电话后,说租不到,钻进一辆黑色桑塔纳走了。   

在南和县城,好容易租了辆小公共,我们回村去看排污渠。   

车子还未到张召李村和巩庄的交界处,就听坐在前排的麦克说:“你看,有车在那里。”向前望去,埋着排污渠的路中间停放着一辆白色小轿车,周围站了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之前曾有村民说,前几天省里来人测水样。我以为是河北省环保部门的人又来了,不由地高兴,可以乘机跟他们要一下检测的数据。待我们的车走近后,小轿车中钻出一身着蓝西装的人,走到我们的车前,旁边人也一下子围了过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来者不善。   

“蓝西装”探头向里打量,问司机到哪里去。司机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我接口说去前面的巩庄。他指着张李召村的方向说,巩庄已经过了。“是啊,巩庄在那边”,旁边的人附和着。我表示就要去前面的村子,这时一个黑瘦的农民打扮的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就是这个村的,你们找谁?”   

“我们找谁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是警察吗?”   

“我们帮你们指个路。”他说。   

我说:“我们不需要你们指路。”   

争执中,另一个头矮小的、上了年纪的农民开腔了:“前面的村里不能过去,人家有事,你们回吧。”他手里拿着一根不像农具的细铁棍。   

此时又来了一辆车,停在我们后边。眼看前路被挡,后路被截,我不由地紧张起来,于是不再坚持,吩咐司机返回。在美国长大的麦克不甘心地说:“我们就这样走?还是下去走进去吧。”   

“这么多的人,我们进不去的。”我很担心他们抢走相机,心想不如先暂时返回,等半夜再杀个回马枪。这些人肯定是航宇集团的,是谁告诉走漏风声的?我想不出别人,只能是汽修铺前的那个坐车走掉的人。先前指路的老太太曾说那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而我显然是大意了。   

“蓝西装”吩咐后面的车让开,往回没几步就看见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小轿车。   

“麦克,看到了吗?一不对劲马上拨打110。” 我紧张地对他说。   

车上下来两个干部,那个前额微秃的上前问:“你们是不是记者?”   

他们是南和县环保局的正副局长,把我们往小轿车里让,说要带我们到航宇集团去看。这时“蓝西装”也过来了,张口就喊“局长”。   

我表示,那边有个排污口正在排污,要去看一下。局长却说那里根本没有排污管道。“就在前边,你们敢让我们去看吗?”我将了他们一军。   

局长无奈:“那好我们陪你们去。”   

又来到埋着排污渠道的路中,局长挥手指向南边已无污水排出的管道方向反复说:“那里有排污口,这儿没有。”   

在我们的坚持下,局长和那名副局长陪着我们来到排污水渠露天处,原本黄色的浊水已变成棕红色,泛着白色的泡沫,湍急东去。   

见此情形,局长不吱声了,背过身去;副局长面露赧色,笑着说:“这水看样子是没有处理的。”接着就催我们离开。   

茫茫暮色中,小轿车载着我们驶向南和县城。很快车子在一宾馆门口停下来,他们说先吃饭。我一看是航宇宾馆,怕出问题,拒绝进去。局长见劝说无效,只得带我们来到县政府的南和宾馆。   

为防万一,往楼上包间走的当口,我偷偷拨通副主编张进的电话,并自说自话:刚才你打电话来我没有接到,现在我们跟南和县环保局的领导在一起,不要担心。张进显然不明就里:我没担心啊!电话里的声音很大,吓得我赶紧挂了。   

不一会儿,南和县宣传部部长来了。部长一见面就嗔怪我没有事先联系:“宣传部就是记者的家,我们会全力配合你们采访的。”并表示采访航宇集团的事由他们联系。   

席间,副局长承认“蓝西装”就是航宇集团下属企业的一个负责人。对怎么知道我们来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说,南和县经济不发达,航宇集团是县里最大的企业,它的董事长就是县里的政协委员。如果航宇集团的污水处理设备正常运转,每吨纸成本增加20多元。   

接着就向我们倒起苦水:子牙河是海河流域污染最重的,现在上面整治子牙河,重点是子牙河的支流滏阳河。而沙洺河、留垒河却无人关注,它们的污水全是上游邯郸排到南和的。现在沙洺河在南和已经断流,连污水都渗进地里了。这个上面怎么不管?   

次日早晨跟宣传部长联系,他表示,自己在外面,让我们等电话。半小时后,环保局副局长来电话称:航宇集团的领导出差了。“这个我想到了。”我对电话那头说。   

说实话,航宇集团的人阻止我们采访,不难理解。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胆大如航宇集团者,不仅在环保部门的眼皮底下公然排污,还能叫地方官员亲自出面挡驾。   

显然,在地方官员看来,跟排污企业对地方的财政贡献相比,其对当地生态环境戕害可以忽略到不计。哪怕这种戕害是触目惊心的、是永远不可平复的。如此也就不奇怪,怎么猫为老鼠保驾护航。

原载于《财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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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岩

王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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