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你太能说了”
开选题会时,张进讲话不多,但条分缕析,字字珠玑,没有半点赘词冗语。有时,见他盯着电脑妙语连珠,坐在对面的我忍不住好奇:“张进,你是念稿子吧?”
“没有,我随口说的。”张进说。
我惊叹:“张进,我还以为你提前写好的。你简直太能说了。”
张进笑着抗议:“和岩,什么叫太能说了。”
我说话磕磕巴巴,拙口笨舌,心下一直羡慕张进的出口成章。看到舒立回忆张进,称他“文采翩翩,能言善辩”。我突然明白当初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张进的能言善辩,绝不是滔滔不绝的话痨,而是一针见血,言简意赅,高屋建瓴。
早年间,团队注重组织员工培训学习,全体编辑部、部门内部经常组织各种业务讲座,或邀请相关专家讲解宏观政策、专业知识,或是员工内部交流业务,提高编辑记者专业知识、认识水平与采编技能。
张进曾在内部做过多次业务讲座,关于新闻写作,他曾专门讲过自己的“框架式结构法”;关于认识框架,他说:“新闻的终极目标是说出真相。最困难的不是说出真相,而是说出全部的真相。全部有两层含义,一个是整体,对问题全局的把握;二是深刻,进入本质,不流于表面,从真相到全部真相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和极高的代价。”
关于报道平衡,他认为“平衡报道不是各方观点简单的罗列,价值判断尤为重要。”
关于立场,张进说:事实决定立场,立场决定判断,判断决定方向。不简单地以常识作判断依据。对主流意识保持永恒的批判性思考。不迎合,不盲从,不屈从。既不屈从于压力,也不屈从于舆论,不屈从于内心追求成功的渴望
…………
这样鞭辟入里的观点,很多很多,只是绝大多数我忘了。
那场不大不小的讨论
记得综合组内部气氛融洽活跃,一篇文章,一件新闻,一个观点,都会引发热烈讨论。大家在工作邮件中,你来我往,各抒己见,蹭蹭蹭,楼越盖越高,十几层、几十层往上涨。
侃侃而谈的张进
讨论中,不乏火花与碰撞,而一些真知灼见、精彩观点,往往使同事们受益匪浅。
2010年9月10日,“宜黄拆迁”惨案发生,举国震惊。综合组全程报道。报道接近尾声,江西宜黄公职人员“慧昌”,以“透视江西宜黄强拆自 焚事件”为题,质疑媒体有关宜黄拆迁血案报道,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拆出一个新中国”。
我记得该文最早由财新其他组同事转给张进,张进将文章发给综合组全体编辑记者。全文充斥着为经济发展大局,牺牲弱势群体利益的傲慢与冷酷。我生性率性,很气愤,随手回复:太过分了。居然有如此罔顾弱势群体的奇谈怪论。建议刊发财新网。同事们也纷纷吐槽,唇枪舌剑,热火朝天。
张进决定因势利导,果断拍板,公开发表,将讨论引向深入。2010年10月12日上午,经作者同意,财新网以“宜黄一官员投书本网”为题全文刊出,并发表编者按:“宜黄县政府一位署名慧昌的官员投书本网,对强拆自 焚事件进行分析和梳理而在该文中所提出的论调:“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强拆就没有中国的城市化,没有城市化就没有一个个‘崭新的中国’,是不是因此可以说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该文反映了基层政府和官员的一些看法,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故全文发表。
此文一经刊出,引发舆论热议,除财新网相继发表系列评论文章,其他媒体也纷纷加入,一时间成为舆论瞩目的公共话题。这场不大不小的讨论,使已近尾声的“宜黄拆迁”从报道事实层面,向城市经济发展如何秉持人文精神,保护弱势群体利益的方向迈进。
事后闲谈,张进问大家如何看待此次讨论的意义,有同事说:是不是有点像真理大讨论?张进摇摇头:“到不了那个层面。”我说:“我觉得像80年代《中国青年》杂志发表的潘晓来信‘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张进笑了:“和岩和我到底是同龄人。”
这场社会效果不错的讨论,最初只是综合组同事们对那封信的吐槽,张进却看出其中在体制内普遍的认知颟顸与大众情绪之间的巨大鸿沟,公开发表,积极引导,一场如何看待城市发展中弱势群体利益的讨论应用而生。
“好像我是个坏人”
张进是那种最不像领导的领导。同事们时不时会和他开玩笑。早年间,综合组几名同事聚餐,张进也在。席间,有同事笑说:“我们都说,张进真正的粉丝只有和岩。”此话一出,张进和大家笑作一团。
2009年,我采访商务部贪腐窝案,爆料人是其中一名涉案人员的女友,且称他和她Z律师和Z女士。
Z女士自述:2006年,自己离异,通过网络认识了Z律师。交往中,Z律师自称离异,实则隐婚,还到处寻花问柳,不肯兑现往日的诺言。Z女士气不过,起初向有关部门举报Z律师涉嫌行贿,心怀不忍,时有犹豫。Z律师得知,迅速离婚,将财产全部转移至前妻及女儿名下。做完这一切,“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你不是向中纪委举报我吗?告诉你,我的钱你一分都得不到。他的那些朋友,郭京毅等,或许是处于嫉妒,还跟他说,你不要和Z结婚。”
财新五周年留影
怒火中烧的Z女士,自此铁了心,积极配合有关部门,最终Z律师,商务部原条法司副司长、巡视员郭京毅等一干官员悉数被抓,判刑。受访中,Z女士曾对我说:“她给Z律师请了律师,估计会判10年左右,她会一直等他刑满释放。”
这一切,我很迷惑。Z女士说,办案人员也曾很不解,后来对她说:“我们终于明白了,你自己管不住Z律师,就希望我们替你管。”
第一次采访Z女士,在长安大厦咖啡厅四个半小时,采访中Z女士不断强调因为郭京毅把持商务部条法司多年,在制定相关法律时预留寻租通道,导致这些年“所有外商投资企业都有问题”。后经多方采访核实,Z女士有关“预留寻租通道”之说难以成立。
期间,有天在联合大厦地下一层吃午饭,我提起Z女士说要等Z律师,感叹她决绝与痴情。
张进干脆地说:“和岩,我不相信,Z绝对不是那么纯情的人。”
我顿时有点生气:“张进,你怎么这么说人家?我就相信。”
但张进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饭后,同路回公司,我不愿再跟张进说话。
几个月后,大约2009年底,Z女士约我和第一财经的一名记者吃饭(她后来也报道过此事,一度还和我成为同事),用餐中,Z女士笑意盈盈地告诉我们:“我要结婚了。”
我大吃一惊:“和谁?”“H,他是开高尔夫球场的。”
聪明人此时都会闭口不言。可我居然愣愣地问:“那你不等Z律师?”“谁知道他啥时候才出来。”Z女士莞尔一笑。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回过神。后来,我灰溜溜地向张进提及此事,张进笑着说:“和岩,你那天很生气,瞪着我,好像我是个坏人。”
今年10月,我意外得知,Z女士和H又离婚了。
张进曾对同事说:“和岩对爱情太理想主义。”
对人性、对人生,我又何尝不是太理想主义?我一直都是有执念的人。想不通的事、不理解的人,我会屏蔽、远离,无惧再无交集。
作为同龄人的张进,却早早就参透了人性复杂与幽暗,无常与无奈,以理解、通达的态度淡然处之。
记得2009年6月的一天晚上,我在MSN上跟张进交流选题,不知何故我突然感叹:“美好的人性吸引人。”张进回复:“人性不吸引人,人性是软弱的。”一直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说人性不美好,人性软弱。
后来的后来,张进将余华的《活着》中的一段话发给我,说他格外激赏:
“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这话,我读过很多遍,至今也没能参透其中深意。我想,张进当是这般看待这纷扰繁杂的人世间吧。
直面深渊
2012年秋,张进抑郁症康复,财新网博客上发表《地狱归来——我与抑郁症抗争的日子》。四个字形容。此前,我对抑郁症有一点浅显了解,知道它有个浪漫的名字叫“心灵感冒”;知道它不是心理疾患,而是生理疾病,是大脑神经介质出现断裂。并不知一个重度双相情感障碍患者遭遇竟如此“惊心动魄”。
2016年张进开了“渡过”公号,主发抑郁症科普文章,绝大多数张进撰写,也有些精神科医生文章。我问过张进,他承认一些署名作者是医生的文章,也是对方提供素材,由他执笔或润色。“渡过”公号每天更新,常常早上六点多就有新文刊出。
张进在其著作《渡过1》发布会
一直以来,张进的勤勉都令我望尘莫及,又很汗颜。
媒体人习惯晚睡晚起,但张进是极少数晚睡早起者。多年来,他都是子夜时分入睡,早上不到五点就醒。有时中午在办公室椅子上打个盹,补补觉。张进曾说,如果他一天能睡六个小时,就很满足。这于我无法想象,我非得睡够八九个小时才有精力对付一天的工作。
起初。我会读“渡过”的文章,后来完全不敢读。我不敢直视那种“血淋淋”的伤痛,我恐惧有天自己会被它们吞噬。可张进每天都在和众多患者家属及患者交流,无数的人都在向他诉说、倾倒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张进那瘦弱的身躯,包裹着的该是怎样一颗强大的心,才能面对那源源不断、与己无关的汹涌而来的不幸与苦难。
同事张继伟说,“渡过”的文章他只看了一眼,再也不敢看。“张进对苦难敢于面对,大多数人做不到,所以我觉得这似乎是他的使命。”
“渡过”公号粉丝增长很快,影响力日益扩大。记得有次大家开玩笑,说张进现在是中老年妇女的偶像。张进不好意思地笑着承认,“渡过”的读者主要是抑郁症患者家人或家长。
最后的张进
与张进相识17年。我从不知导语为何物的白丁记者,成为一名职业新闻人,这条路,都是在张进帮助下一步步走过。
2017年,张进全职转向“渡过”,但在我眼里、心里,张进从未离开,我们依然共事,他依然是最不像领导的领导,依然是我们胜似亲人的亲人。
如今,这样的张进,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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