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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穆昕

此图为张进所拍,也是他《渡过1》中的插图,书中图下配诗为我所写。

2022年12月5日,张进永远离开了。这令人无比悲痛的消息,很多人拒绝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在巨大的悲痛中,我看到无数的人,写下无数的文字,缅怀他,纪念他。是的,对于一个在新闻和心理健康两个领域都做出非凡贡献的人,对于一个纯粹到极致,常年带着大爱之心和悲悯情怀前行的人,怎样怀念都不为过。

我也遵循记忆的线索,忆及与张进的往来二三事,录于此。是以,怀念我生命中的那束光——张进先生。

《渡过1》出版

八年前的12月,也像现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在岭南灰蒙蒙的冬天里,我第一次和张进取得联系。12月4日,我给张进发出邮件,附上我当时患抑郁症后的一段住院经历。竟是没想到他在当日凌晨0:19分就给我回了邮件,可以想见,那日的他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坐在电脑前浏览一封封邮件,以惯常的工作态势“快准狠地一一写复信的样子。他的回信简短有力,无疑,那是一道光,划破自北京到广东的夜空,飞速撞进蜷缩在黑暗之中的我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灵上。

再次和张进联系起来,是整5个月后。2015年5月4日,张进发来邮件,他想把我之前分享的经历放进他的书中,询问我的意见,我第一时间回他没问题。没想到他即刻又来信,提出他的一些顾虑。毕竟是要公开发表的文字,他担心会给我造成一定困扰。作为长期在新闻一线耕耘的资深媒体人,这些思虑可能来自于他长期的职业习惯,可是于我,那又是一种震撼。作为一名新闻科班毕业生,我甚至还想过如若我当初在传媒行业实习时遇到的领路人是他,我可能会坚定不移地去实现自己的新闻梦吧。

随后在一来一往的邮件联系之中,我们渐渐熟络起来。当我的那篇稿件敲定后,大约又过了两三个月,张进突然来说样书出来了,书名为《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以下简称《渡过1》),他拍了一些书的照片给我,我的那篇文章赫然在列。标题被他改成了《抑郁病房日记》,文中内容也经他修剪了一番,清瘦了很多,文字没大改,但经他削筋动骨后,那文章就是另一番模样了。我当时又兴奋又愁闷,兴奋的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印成了铅字,还是被我所仰望的资深编辑修改后,与其文字刊在了同一本书内;愁闷的是它们竟然是以生病日记的方式出现。此时回想当初心境,原来我心里是有深深的病耻感的(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随后张进拉了《渡过1》的编辑博惠和我三人小群,他让博惠寄签名书给我。当时收到书的雀跃心情,我至今未忘。

“渡过”公号启动

收到《渡过1》一书后,我第一时间拜读,其中很大一部分文章是我在张进博客上读过的。在读的过程中,直觉告诉我,这些文字还蕴藏着更大的价值,应该要更广泛地传播开来。时值自媒体兴起的巅峰,所以,我向张进提议,开设公众号,做抑郁症科普内容。他回复说“之前同事蓝方已经提议过,并且已经开通公众号,但囿于精力有限一直未打理”。我当即主动请缨:“那让我来帮你先把书中内容搬运到公众号上,后续怎么运营再说吧”。2015年9月22日,我写了【渡过】公众号开篇文章《“渡过”为什么》,由张进审稿后发布。【渡过】公号的第一篇文章就这样诞生了。(张进后来回忆说蓝方提议他开公号是在2015年10月,实则更早)

注:此截图是我2015年9月22日所截,后来张进可能删除这条朋友圈,无法搜到其内容。
 

注:此图为张进在2018年1月6日所发朋友圈内容

2015年整个下半年我都在帮张进把《渡过1》内容搬运到公众号上。到12月份有人说想要投资【渡过】,对其进行商业化包装。张进找了精神疾病领域专家还有长期在该领域进行公益事业的长风加入其中,我找了懂社群运营的好友怀安过来帮忙做社群策划。我们和投资人一起做了几版商业计划书,但我看到那些陌生的计划书内容,曾几度自我怀疑——它真的能运营下去吗?因我们几人都是兼职的状态,必须有人全职来做这个事,当时最适合全职的就是我了。这期间,张进去上海出差,我也从深圳过去,与其探讨【渡过】运营一事。

在上海,我第一次见到张进,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正如王和岩老师写的讣闻开篇一般——“个子不高,清瘦的脸庞,架着眼镜,疏于打理的头发有些乱,衣着简朴随意”,那时我们聊了哪些内容,我印象不深了。我只记得,在2015年深秋泛着凉意的上海,我们穿行在静安寺、愚园路那一带,高大的乔木间,宽阔的步行街上,我们不知不觉就走了很长的路,聊了很多的天。

彼时,全民创业如火如荼,我们还抽时间去向上海的创业家园学习取经。在黄浦江边,秋风拂过,平静的江面泛起磷光点点,我和张进都没说话,就那样望向远方,静静地站着。我不知张进在深思着什么,但我知道对于那时才刚踏入社会两三年的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就在我义无反顾辞职之际,收到了投资人撤资的消息,【渡过】商业计划就此搁浅。我曾和张进探讨过“【渡过】商业化”的问题,知道他只想做抑郁症科普和互助社区的事,至于商业不商业,不妨碍他“知行合一,自渡渡人”的初心就行。但我后来想,彼时的【渡过】公号还是个婴儿,如若直接让他马上就跑起来,结果可想而知。还好,那份商业计划在摇篮里夭折了,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最终,我还是辞了职,于2016年1月去了北京。曾经张进开玩笑说要带我游逛北京的各式胡同,没想到去北京的第一个周末,他就带着相机,带我走了很多北京的巷子,拍了很多的照片。在我的提议下,他带我第一次走进了我心目中的圣地——财新传媒公司,并一次性送了我几十本书,他指着他工位上一堆书说“你随便拿”,我心里苦笑“要是拿得动,肯定给你搬空”。再到2016年3月,他又约了好几位朋友一起相聚,我们在北京地坛前的饭店吃了饭,又在国子监、地坛那一带散步聊天,其中就有从广州去北京开会的胡俊武医生,这个片段胡医生在他的文章《张进记忆》有提及。

我到北京后,因新工作极其忙碌,再也抽不出时间来帮张进打理公众号,后来他就自己去管理公号了。再后来,我在北京的工作遇困,张进知我有进入传媒行业的想法,还几度帮我推荐工作,可惜我能力有限,没能获得喜欢的媒体的青睐,辜负了他的一片美意。2016年6月,我离开北京前夕,张进说请我吃饭,问我“还想见谁”,我说那就问问王和岩老师吧,她之前在中大做驻校记者时,我曾和她有过交流,就是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他真的就叫上了我的偶像王和岩老师,两个老新闻人加一个小辈的我,我以为他们会聊更多我插不进话题的事,但实际他们都一直在表达对我的各种关切,担心我后路怎么,给我提了很多中肯的建议。那些细细碎碎的言语就那样灌进我的心上,在我每遇困境时,它们就会现出隐藏的翅膀,托举我飞翔,助我跨越一个个关卡。

而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张进,没曾想,竟成了永别。

《渡过2&3&4》相继出版

【渡过】公号在张进的打理下,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人因他而获助而受益。【渡过】在我打理的时候,粉丝仅几百人,后面慢慢发展成几千几万到几十万几百万。2016年8月,《渡过2:接纳是最好的治愈》出版——这是【渡过】公号发展的最好明证,因此书文章除张进自己写的文章外,还有一部分内容来源于公号粉丝,这是张进提出的“疗愈的写作”理念的实践硕果。《渡过2》出版时,我向张进发出祝贺,我们重又联系起来。10月,我因组织《我的诗篇》众筹观影活动,需要扩大宣传,请张进帮忙,他二话不说帮我把文章发到了【渡过】公号上。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曾这样帮过我。能回忆起来的都是寥寥。

印象中的张进,除了那些大家广为传颂的优良品质外,我还发现他身上有一些冷幽默感,一次,我和他聊起记忆力下降的状况,他说“我给你推荐一个最简便、成本最低的解决办法”,我以为是跑步之类的运动方法,结果他回“买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哈,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我们就这样时而忙自己的事业,时而聊一下天。直到2018年上半年,《渡过3:治愈的力量》出版——该书在财新和腾讯谷雨实验室的支持下得以完成,是张进“行万里路写一卷书”的再一次实践,他在自序中说是各种召唤的声音催促他踏上这一段旅程。彼时,张进来问我“可否给他写书评”,我说你不用问我都会写。在收到博惠寄来的书后,我在一周内读完,并动笔一口气写了5000多字的文章《生命之花,开在尘世——<渡过3:治愈的力量>读后感》 ——这其中我也梳理了张进投身【渡过】事业的初心和部分经历。

【渡过】慢慢发展壮大,张进更忙了,他似永动机一般,没日没夜地转了起来。我鲜少过问他,到2019年1月18日他联系我说,【渡过】拿到了第一笔大的投资,想给我当初为公号做事时的报酬,随即让云丽老师转了5000元给我。我讶然,过了这么多年的这么小的事,他都记挂于心。他常说自己记性不好,记不住事儿,可是偏偏这点芝麻大的事儿被他记了这么多年。我想正是他的这种菩萨心肠,在帮人的途中忘了自己,终是把自己累倒了。

2019年12月,《渡过4:我的知与行》出版,我当时说要买10本赠友人,张进说书贵让我别买了,随即就给我寄了一本。我还说要给他写书评的,结果一直忙于自己的家庭和工作,一拖再拖,终是再无机会交作业了。最近重读《渡过4》,我再次深刻感受这本书于他的意义。我曾将张进定义为:新闻界的坚守者,心理界的苦耕者,摄影界的追随者……不知他是否会接受我给他下的定义,但至少《渡过4》是其在新闻、心理、摄影三个领域尽心探索后留下的部分结晶。

未竟的《渡过5》

做了“陪伴者”体系后,张进愈加忙碌,我们联系更少了,只偶尔想起便发个问候。到2020年10月25日,他过来和我说要重启【渡过·周末版】,让我写一点文章,但当时我生完小孩不久,孩子的事已经让我忙得团团转,我也许久未提笔写字,不知能不能胜任。他说“不要有压力,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写”,半年后2021年5月9日,我才给了张进一篇文章《生活本是一场艰难——写在小女一周岁之际》,他随即发在了【渡过】上。

又过了半年,到今年5月《渡过1》再版,5月10日张进写了《我这十年——<渡过>再版自序》,转发到渡过作者群时,他又提及当年我给【渡过】做的事情,其实那时他已被确诊为患有肺癌,只是他不提。私下他和我聊起这些年种种,告诉我患癌的情况,无比震惊的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让他尽快治疗好好休息。同时他和我分享了《渡过5:江湖传灯录》的提纲,我让他不要再写书,暂停一切事务,安心治病,他却说要找事情做,不然会心神不宁。再10天后,5月20日,他写了《我是如何渡过患癌恐惧的》,向公众告知他患癌的那段经历。从前他是抗郁战士,现在又成为抗癌斗士。老天爷可真会挑人!

5月24日,他说手术很成功。6月6日,我给他分享凌志军的抗癌故事,想寄《重生笔记》给他,他说他看过,还说他的病情没那么重,叫我放心。我也就真的放心了,也真的相信他很快就会好起来。没曾想,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竟然天人永隔了。曾我多次说要去参加【渡过】的线下营,要再去看他的,但都没实现,也再无可能实现。

张进是我第一位忘年交朋友,我们相识八年,我一直找不到很好的词来形容这种情谊,昨日见到罗洁琪老师的文章《张进,我们的亲人》,才恍然,是啊,就是亲人,只有亲人!再次用洁琪老师的句子来形容这种感觉:“像一种温暖柔软的羊毛毯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这张毯子裹住了所有爱你的人”。这些怀念你的很多人,都曾从你那听到过,我从未想过最后是这样交集的。多希望,是你引荐我们认识,像那次你带和岩老师来吃饭的情景一般,坐着聊聊就近起来了。可是,梦想照进了一次现实,我就再不敢奢望了。

你长我22岁,却从不拿我当小辈看待,你和我讨论过很多深邃的话题,这些久远的内容时常在我心间泛起一些涟漪,一圈又一圈晕开,渗进寡味的生活中,就制成了佳肴美味,让我享用不尽。造物主终究是仁慈的,赐予了我们一位如此赤子之人,但又让我们那么快失去你,何其残忍?!

我曾说:张进是一位极端的务实主义者,更是一位极端的浪漫主义者。他在日常生活中,事事求简单简朴到极致,在事业上工作中又浪漫、理想到极致。你离开了,我终于要接受这个事实了。新闻界、心理界少了一位为之奔走的勇士,而我失去了一位知己、一位精神导师、一位人生导师。

我只是你帮助的千万人中的普通一员。

曾经,我人生中最骄傲的事就是认识张进。现在,将来,依旧是。

永远缅怀张进,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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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岩

王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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