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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选题会的时间到了,我还在八通线上,张进打来电话,笑着说:“和岩,我要批评你了。”

某天,泛利大厦18层《财经》会议室,综合组开选题会。一个编辑还没来,同事们七嘴八舌闲话,气氛热烈。编辑匆匆赶来,不高兴地说:“别扯了,开会吧。”话一出,空气顿时凝滞,大家面面相觑。张进扭头望着编辑笑说:“你自己开会迟到了……”编辑没说话,记者们的尴尬、不快,因张进的话而释然。

类似的例子看得多了,我对张进说:“你批评人的时候都笑着。”“批评人当然要笑着。”张进笑称。

张进是我半生所见唯一一位批评下属都会带着笑意的上司。张进的笑,和他说话一样,柔和,短促,克制,隐隐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节奏。好玩的事,有趣的新闻,张进都会边评论边笑。

 

朝阳门饭局

张进个头不高,身形清瘦,却精悍有力,走路脚下生风。早年间,每当杂志发完稿或选题会结束,张进会召集组里同事聚餐。去餐馆的路上,张进总是走在最前面,我常常一路小跑也跟不上。后来张进有了相机,爱上了摄影,他还是走在最前面,只是会转身,举着镜头,忽而左边,忽而右边,给大家拍照。

那时,朝阳门外的潇湘阁、吉祥鸟,就是《财经》同仁们的食堂,还有家徽菜馆,潮汕海鲜粥馆,还有好多想不起名字的餐馆,都是我们的打卡地。好长一段时间,每逢聚餐,都是张进、小段、以超等编辑抢着买单,我们记者是不买单的,编辑们不让。

后来,编辑部出台政策,各小组每个月有1000元团建活动费,这些钱中的大部分,用来支付选题会后的聚餐。有了经费,聚餐更频繁了。张进说,他向舒立汇报,这1000元花得非常值,增进同事间的了解和友谊。新闻单位,记者不坐班,平时很少来办公室。《财经》是双周刊,组里同事半个月才聚齐一次。聚餐就成了大家彼此交流情感的场所。

张进和他的兵欢聚一堂

 

聚餐时,有时各人根据喜好各点一道菜,有时大家让张进代劳。张进点菜,必然会点土豆泥,不是他爱吃,而是我爱吃。还有以超的红烧肉,任波的肥肠,张进记得,大家都记得。

同仁们吃饭,那是属于新闻的轻松时刻。没有戚戚嚓嚓,没有飞短流长,新闻是永恒的话题。回想自己从前十年机关生活,那些压抑窒息的办公室政治,蝇营狗苟的进步争斗,琐屑庸俗的家长里短,当下的日子,真的真的像金子一样闪亮。

 

张进面试

初见张进,17年前。那是2005年8月底的一天,在朝阳门外泛利大厦十层《财经》杂志编辑部,张进走出办公室迎我:个子不高,架着眼睛,身形消瘦,头发有些散乱,衣着简朴随意,一如他17年后的样子。

我天生胆怯,半路出家做记者,数年间游走在边缘媒体,见到中国一流媒体的领导,自是紧张:“张副主编……”像很多新人初到《财经》时怯生生,——没多久,我就和其他老同事那般,张进,张进,张进地叫着,仿佛已共事多年。

那时《财经》,声誉日隆,但办公条件简陋。在王烁不大的办公室,张进手拿几篇我在原供职媒体发的稿件打印稿,没有在办公桌前正经危坐,而是和我并排坐在小沙发上。

张进面试,一点都不像面试,一边翻着手里的稿子,一边问着些多大年纪了,学什么专业,做记者几年了,就像话家常,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面试,也不是电视里常见的画面。

张进和我

面试中,张进曾问我,如果《财经》录用,我何时能入职?我说,我答应编辑马上去河南出差,做完河南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王有杰案,9月中旬就可以。离开前,张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向舒立、王烁汇报,最后他们决定。你回去等电话,接下来我要出国两周,到时候杨大明负责跟你谈。”

走出泛利大厦一楼大厅,我立马给远在深圳的二哥打电话,高兴地告诉他我有可能去中国最顶尖的媒体做记者。我从来都不是自信的人,那一刻我的信心,大多来自和张进谈话的愉悦。

17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晰记得那天的激动,还有那阵穿堂而过的初秋的风,带着些微凉意,舒爽。

9月中旬,没人通知我;下旬,还是没有;月底,依然毫无音讯。看看到了10月初,我不再抱希望。

好友金铃,供职《华盛顿邮报》北京分社,问我:“《财经》那边一直没消息吗?”我黯然答道:“没有。估计不行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生在山东的金玲,自带齐鲁人的侠义豪爽,“《中国新闻周刊》你想去吗?我可以帮你问问。”

我忙说:“愿意。钱少也愿意。”

几天后,见过《中国新闻周刊》时任记者部主任唐建光,他告知我,过两天再见下执行主编就可以了。回到家,我高兴地给张进发了封邮件:尊敬张进副主编,尽管《财经》没有选择我,但您的亲和力给我印象非常深刻。大家都是新闻人,希望有机会成为朋友。

很快,张进回信了,大意:回国第二天就是十一长假后上班日,忙着编稿,刚发完稿给你回信。下周一下午,你可以过来谈入职的事。当然,前提是你还愿意来《财经》。

我当然愿意。否则哪会有此后17年里的点点滴滴,俱在心头。

张进后来跟我讲过他决定留下我那个瞬间:“我问你,在中国商报底薪多少?你说没有底薪。我一听,这么老实的人,一定要留下。”

 

“开头就差了时效性”

张进把我说得那么好,可第一单活我几乎干砸了。 

2005年10月19日,我去安徽出差,做安徽省委副书记王昭耀涉嫌贪腐案。出差中,新华社发布消息,安徽省十届人大常委会决定,撤销陈维席省人大副主任职务。张进看到后,指导我顺便采访此事,并帮助我在《财经》发了第一篇报道“陈维席丢官”。这篇2000多字稿件,是张进执笔,我只是将采访memo发给了他。

一周多后,我结束了在安徽的采访,回到北京。花了一周时间,又是参考范文,又是学习《财经》经典报道,很认真地写了王昭耀案调查初稿,大约五六千字。我记得开头是这样的,以叶落满地、尘土飞扬的场景开头,以“半年前”安徽一个小县城许多官员相继落马,作为切入点,引出他们的被查都与省城王昭耀的出事相关。

我很得意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开头,觉得自己是用满地枯叶尘土,隐喻王昭耀案爆发后,安徽官场地震后的一地鸡毛,属于以小见大,以管窥豹。我把稿子发给张进后,满心期待会得到表扬。

两三天后,我接到张进电话,到编辑部。在办公室,张进在,继伟也在。我站在张进跟前,张进的电脑页面是我的稿子,上面密密麻麻问题与修改,全部是黄色标符,既醒目又刺眼。

张进说,用“半年前”开头,一下子就没了时效性;这个说法太夸张了吧?这一段的消息源来自哪里……最后张进总结道“你这个稿子没有核心事实”。

我被一连串的批评和问题打蒙了。导语、核心事实等,这些名词我之前根本没听说过。我垂头丧气地走出编辑部,坐着109电车,忍着泪从朝阳门回到白广路的家,一进门泪就落了下来,觉得特委屈。

2006年11月29日,山东省济南市中级法院一审开庭审理,王昭耀涉嫌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一案。12月11日出版的《财经》杂志刊登了我撰写的《王昭耀腐败图谱》一文。这篇文章中,我一年多前采访的一些素材被使用。

张进对我说:你原来的稿子,我原想尽量编出来,看了三四遍,感到实弄不出来,最后只好放弃。对于记者辛苦采访的素材,做编辑肯定要尽量使用。

2005年12月12日,《财经》杂志发表我撰写的“新疆疫区:有疫必报”一文。为报道新疆疫区禽流感,编辑部专门派我远赴新疆采访。

这篇稿件3900多字,张进和我同步在线。他是有名的快手,我写得很慢,张进索性叫我写好一段就发给他,他一段段编辑。文章的框架都是他建构的。

2005年12月中,震惊全国的河北定州“绳油村征地血案”在邯郸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我被派到血案发生地绳油村采访。张进嘱咐我,发送采访memo时抄送舒立一份。很快,我接到张进短信,说舒立表扬我了,要给我提前转正。

 后来,小段成为我的主管编辑。所有稿件,小段编辑后,张进再精编。但张进仍时时发邮件指导我,从选题分析到事实判断,从文章架构到写作,一点点教我,帮我成长。

像我这样缺乏专业基础训练,连倒金字塔都不知道的白丁记者,渐渐可以写出符合编辑要求的调查报道,能发《财经》封面文章,在《财经》编辑部,记者的荣耀莫过于此。

在公开场所,我曾不止一次表示,张进和小段是我职业生涯的塑造者。这是事实,也是我的心里话。

 

“当领导就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在同事们眼里,从《财经》到财新,张进是唯一一位最不像领导的领导。对张进,同事们可以开玩笑,可以批评、甚至可以小题大做的责备。

记得在温特莱办公时,一天晚上,大家聚餐。有年轻记者问张进,采访灾难现场,遇到保安不让进怎么办?张进随口说,跟他们聊聊天,点支烟,甚至悄悄给点钱让他们行个方便……

我那时,刚刚读过一本美国记者写的书,里面有句话印象深刻,记者不可以贿赂政府官员,警惕触犯法律。我一听张进的话,如临大敌,马上打断说:“张进,你怎么能这么说?这是行贿国家工作人员,不仅有违职业道德,更有判刑的风险。绝对不行。”

“好好好,我收回刚才的话。”张进忙笑着说。

那天是发稿日,公司法律顾问萧瀚也在,他说我说当时脸色都变了,很严肃的样子。如今忆起,深感自己小题大做。

张进管记者,既宽松又体恤。我每次出差采访,几乎每天会将采访memo发给张进和其他几名编辑。若有三四天没接到,张进会打电话或发邮件询问,随时掌握采访进展;连续出差超过两周,张进又会提醒我,适时回京整休。

综合组由民生、三农、公共卫生、法治、环境科技等小组组成。张进宽松和谐的领导风格,多少也会影响综合组的编辑们。

记得我有次出差,与别的小组编辑合作。采访期间,编辑不停打电话来,我很烦,挂了电话。那个编辑生气了,向我的编辑秦旭东抗议道:“旭东,你们组把记者惯坏了,刚说了没几句就挂电话。”

此事我一直不知,还是后来有次闲聊,同事当作笑谈讲了出来。那个编辑也没有因此对我心存芥蒂,我们依然快乐相处。

媒体从来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员进出非常频繁。从《财经》到财新22年,张进带过的记者一波又一波,无论离开的,还是留下的,都感念张进的悉心栽培,共事有长有短,情谊有增无减。无论多久未见,相聚亲如往昔。

有了张进,综合组才有了融洽的同事关系。张进曾对我说:“当领导就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想,这应该就是他赢得那么多同事、部下由衷爱戴的秘诀。

前同事刘虹桥评价张进领导下综合组,是财新最具理想主义精神、最具活力以及最以人为本的部门。

虹桥所言不虚。综合组的同事都感念有幸在张进手下工作。财新其他组的许多同事,都羡慕我们张进这样水平高、能力强,对下又宽容呵护的领导。

前同事王晓冰与张进相识于《工人日报》,从《财经》到财新,共事多年。她评价张进“不像其他或高冷或精英或只关注效率的大编辑,他是唯一一个打破内部圈层的编辑。曾有同事形容他‘如父如兄’。有记者到时间不交稿,联系不上,他会自己上门去找。他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关注人。这份体恤,意味着你要付出更多的心力。”

 

好玩的张进

还在朝阳门,有次聚餐结束,我随口问:“张进,你怎么回?”

张进干脆地回答:“我有车。”

我很惊讶:“张进,你买车了?”

“没有,就是它”张进说着,打开马路牙子上的旧自行车。

对。我怎么忘了,那辆破旧自行车,就是张进的车。

许多年,张进骑着它,往返在六铺炕和朝阳门、大望路、三里屯。有两次上下班途中,张进被车刮倒。其中有次还挺严重。闻知此事,同事们被吓得不轻,张进却不无得意地对同事们说:“监控录像显示,我被撞了后,腾空而起,就势翻了个空翻,落地的瞬间,我有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一看就是练过的。”——孩童时代,张进曾习过武。

2009年,张进带领综合组同仁在南戴河团建。

同事张继伟“揭发”:张进是学过一点武术,不过他骑自行车太猛,那次被撞得比较严重。“他有一次给我演练打拳,说出拳时胳膊要转一下,这样会有力量还会有风声。然后就悄悄把袖扣解开了,我说你解开袖扣是为了带风吗?他不好意思地说,这被你看出来了。”

在同事杨哲宇看来,张进从不吝于肯定别人,也盼望得到肯定。他说,张进后来迷上了摄影,迅速钻了进去,热情万丈。看到同事们手机随手拍的图片,张进会品评。遇上欣赏的,张进会不住地说,“不错,不错。”别人不知是真不知或装不知,问,“哪里不错了?”他就会认真严肃地帮人家分析构图、用光、人物神采等等如何到位。

说起那次车祸,杨哲宇回忆,张进自称被撞后他就势在空中来了一个空翻,两脚稳稳地落在地面,毫发无伤。“次日同事聚餐,张进问他,‘我以五十岁的高龄,还能有这样的身手,不错吧?’张进的眼神是那么炽烈,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连声说,‘不错,不错。’”

张进很喜欢运动,他曾说自己每天都要快走或跑步。在泛利大厦时,午饭后,他总会抓紧时间去临近的日坛公园走走。

张进走路飞快,擅长短跑。个头不高的他,跑起来不是那种大步流星,而是快速换步,脚下生风,像一只射出去的箭。听他说读大学时,张进曾获男子百米短跑第六名。(我忘了在南京大学还是人大。如不对,是我记忆有误,因为张进最不喜言过其实)。

张进走路快,改稿更是神速。他是同事们公认的改稿快手、高手。记者一连几天吭哧吭哧,好容易写好了稿子。六七千字,到了张进手中,不到一两个小时就改好。大家一看,删改后稿子只剩三千多字。同事们说笑,张进改稿,从来都是大刀阔斧,毫不留情。每当此时,张进会有些得意地在胸前比划着砍杀:“哗,哗,哗,就几下。”

张进改稿,记者们大多心悦诚服。偶有意见,张进也会虚心听取。

2014年1月中旬,财新网刊发解放军总后勤部原副部长谷俊山贪腐系列稿件,引发巨大反响。这组稿件,编辑是秦旭东,张进负责精编。我曾发邮件给张进,对他的部分修改,提出不同看法,尤其是对原稿开头部分的改动。旭东也支持我的观点。几番你来我往,张进最终采纳了我和旭东的意见,基本保留了稿件原有开头。

同事张继伟说:张进柔中带刚。尊重独立思考,从不把自己的意见凌驾于同事之上,但亦不会轻易退让。诚如斯。

张进业务精湛,但生活很随意,惯常总穿件黄褐色夹克衫。

2009年底,团队离开老东家联办,在大望路温特莱中心成立财新传媒。处于宣传所需,公司给每个高管拍了标准照。张进西装革履,站在温特莱15层落地窗前,双手抱臂,面带微笑,潇洒自如,很有精英范儿,与素日随性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是张进极少见的正装打扮。有次我像有的同事半开玩笑地说:张进,你怎么一点都不讲究衣着。张进认真地拽起衣服下摆:我这件衣服不便宜,羊绒衫,800多元买的。

我们搬到三里屯,有年冬天,我穿着黑色羊绒大衣,戴着贝雷帽,在公司楼前远远看见张进站在那里笑。等我走进,张进说:“穷得叮当响,穿得像个贵妇人。”言毕,我俩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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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岩

王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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