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杂记雏形我曾在微博上以连载的方式发表。期间,不断有医学专业背景的网友或同行指出了我某些专业问题上的认识偏差。合并此篇博文时,将网友的意见一并收纳,纠正错误,并谢之。
我自幼体弱,常年跑医院;77岁舅舅是有着50年临床经验的儿科医生;家父生前亦对医药领域兴趣颇浓;常年的求医问药,家人耳濡目染,我对这个行业,对医生有着几分亲近与理解。此番,年已八旬的家母动手术,我衣不解带地陪护了十几天,所见所闻,五味杂陈,特记之。
(一)医护
这是所闻名全国的综合性医院,在它高大的外科大楼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占满了它的病房,其中以东北、山西、内蒙的患者最多。
蜂拥而至的患者,令医护人员异常辛苦。家母所在的某外科二病区,一个外科医生一天做四五台手术是稀松平常的事。有天,一位副主任医师甚至连做七台手术;护士们也忙得脚朝天,在每个病房、患者间不停奔波。尽管如此,对照该院规定的护理规程,没有哪个护士不折不扣地做到了。比如一级护理,按规定给患者一周洗一次头,一天2—3次擦澡,但我没见过。这些都由病人家属代劳了。
穿着粉色衣领护士服的实习生,是病区亮丽的风景。她们都是90后,大多身材高挑,青春的脸庞满是光彩。别看她们年纪小,绝大多数护理工作都是她们承担。有个小护士对我说:“我现在忙得都不知道电视长啥样了。”声音中还带着稚气,却已开始品尝生活的艰辛。更难得的是,这些孩子待人接物很有礼貌,中年患者叫阿姨叔叔,年长的称爷爷奶奶。亲切可爱得如自家孩子。
(二)红包
医院高大的外科大楼里,每个病区都贴着医德医风监督栏,科室主任、护士长等领导的照片赫然其上,号召患者家属不送红包,医护人员不收红包。
据我十几天的观察:不送红包的患者家属,有,少数;拒收红包医生,没见过。一些主刀大夫红包多的以至于对患者送的土特产都不屑一顾。
几乎每一个新住进来的患者,家属都会向老患者及其家属打听医生的行情,主诊医生是一个行情,经治大夫又有价码,至于其他参与手术的年轻医生,他们得到红包的机会较前者要少得多——全凭患者家属的经济情况或想法,有些给麻醉师也要送。护士们,包括护士长鲜有红包,最多是点土特产或鲜花。
我接触过的病人及家属,没有谁心甘情愿地送医生红包。他们更愿意事后用土特产或请吃饭表达对医护人员的感激,而不是术前以买得安心。毕竟,这种安心的背后是对医生医德的不信任,而非发自内心的感谢。况且送出去的红包都是患者及家人自掏腰包,对那些自费的患者家庭,可谓雪上加霜。
一位患者家属对我说:“看到人家走廊里到处写着拒收红包,我都信以为真。没想到这些东西只是贴在墙上。还是同病房的病友点拨了我们。与其这样,何必呢?还不如直接公布每个医生的价码,让我们也好心中有数。”
对于红包,我认为,即使患者不送红包给医生,医生也未必就不会尽心。道理很简单,即使不考虑作为个人的医德,对一个苦学十几年,又在一流大医院有着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生,没有必要为了某个不给红包的患者去冒断送职业生涯的风险。
但,在这个病区,没拿到红包的医生跟拿了红包的医生在查房以及术后的治疗中,对患者和家属的和蔼、认真态度绝对不一样。
如果有人问我,你们没有送红包给医生吗?我只能说,我自己在北京宣武医院做手术,没给医生送红包。
(三)温暖
这家医院硬件设施很不错,病床旁的椅子,放下来是张单人床,白天坐人,夜里陪护,很是方便患者家属。
医院中央空调24小时不断,病房、楼道纤尘不染。楼道里的椅子和大厅中的沙发,经常躺着一些陪床的患者家属,夜里没有睡好,白天在这里休息,对远道而来、疲惫不堪的患者家属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临时栖息地。我白天曾在这里休息好多次,医院的工作人员从未赶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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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认识
“我不知道病人的入住率是否医生的收入挂钩,很多病人都在抱怨,病没好就被医生催促着出院。家母同房的一位病友,来自遥远的海拉尔,做了肝脏血管瘤摘除手术,刀口20多公分。医生让她术后六天出院:‘回家去找个肝胆专科医院拆线吧。’她不乐意。这样的情况很多病人都遇到过。
“一位来自东北的患者,拔了引流管后胸腔积水,叫唤疼。医生催促她出院,她不肯,结果药就被停了。她说,女儿又给经管大夫送了1000元红包,药恢复了两天又停了。那天她在护士站发飙:‘我又不是没给你们钱?’这话,很多人都听见了。
“很多数患者做手术并不需要输血,但这家医院要求每位做手术的患者必须自己或找人义务献血400毫升,名曰‘手术备血’。结果很多患者和他们的亲属献了血,白白进了这家医院的血库。而这些献血者并不会被登记为义务献血,他们也无法享受到义务献血后有关用血的政策优惠。”
这三段文字我也曾发到微博,网友的留言不仅解答我的疑问,也指出了我表达的偏颇。
第一个问题,有网友纠正说:胸腔积液可以自行吸收,且不会引发疼痛。
对于催促患者出院,南方周末的记者柴会群说:“据我所知,不会直接与收入挂钩,但却是重要的考核指标。核心就是为医院及科室争取更多的医保额度。自费病人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网友“柳叶刀客721”留言:(住院天数是)主管部门的重要考核指标,缩短平均住院日,可以让更多患者尽早住进医院。
网友“某鹿”估计是医护人员,他(她)说:“【平均住院日】这个是政府——医院——科室——病房考核指标,天天逼着降啊。为了把平均数降个零点几,小大夫们都快忙死了。”
我的同事昝馨是跑医药卫生口的,她留言:中国平均住院日确实比国外长很多,所以医改以来一直强调减少平均住院日,成了医院的考核指标之一,但是官员们忽略的是,国外短,是因为病人术后可以转去康复医院,我们照着国外的标准努力,却没有一个可以承接的体系。
至于献血,网友“至少我不是骡子”“依桐她爸”指出了我的不对。他们说,因为血源紧张,血液中心要求医院这样做,以保证血液储备,献的血到不了医院,医院没有这方面的权力,而是到了血液中心。另外,中国献血人数低,用血紧张,首先保障的是有互助献血的患者。
上述两位网友,其个人介绍,或是医护人员或有医学专业背景,他们的看法应该是站得住的。
(五)亲情
在医院,最令人感触的是亲情。
起初,与家人同房患者来自天津郊县,做了胰腺摘除手术,胃胀得吃不下东西,术后十几天滴水未进,每天靠静脉滴注营养液。
老伴和三名子女都来到北京,全家人每天都劝患者喝点东西,但患者每每看见端到眼前的流食,便眉头紧皱,很勉强半张口喝勺小米粥,咽下时的神情比吃药还痛苦。
天津患者的两个女儿,一人一夜轮流陪护,慢声细语劝母亲吃东西,即使母亲因为病痛一言不发,一脸不耐烦,也从无怨言。每天给母亲更换病号服,扶着母亲下地活动老伴和儿子,每天来病房送饭看望,陪着说宽心话。
中途和妈妈同病房的有位来自东北的患者大姐,爱人一天到晚陪护在身边,从无间歇。大姐脾气原本就大,加之病痛,动辄给爱人发火,爱人总是默默承受。一天,大姐因为医生催促出院,自觉病体并未痊愈,埋怨爱人不与医生交涉,发起飙将杯子摔碎。爱人一声不吭地走出病房,默默地坐在医生办公室,良久。
东北大姐说起在美国工作的女儿,则一脸骄傲:非常优秀,特别孝顺。她说,上次她因腰椎间盘突出做了微创手术,术后不幸瘫痪在床,一连好些天,全是女儿伺候。此番大姐生病,不让女儿来,但女儿还是千里迢迢从大洋彼岸飞到北京陪护母亲。那孩子,1.82米的高挑身材,年轻,漂亮,如此懂事孝顺,令人感慨。
有位来自葫芦岛的患者,曾跟妈妈短暂同病房。她,50多岁,很瘦很瘦,陪护她的丈夫沉默寡言。患者说,病了十几年,一直没在意,现在严重了到北京来看。她很后悔没有早早治疗。
我问她丈夫:什么病?他说:还没检查出来。之后的一天夜里,大约三点多,我在病房楼道发现他正在徘徊。询问才知,他爱人得的是膀胱癌,做手术也只能延长一年的生命。“她还挺年轻。这两天我发现她身上已经黄了。”言毕黯然。
妈妈出院前,同房患者来自海拉尔。术后第二天,坐在床尾的丈夫把胳膊肘支到她蜷起的膝盖上。年仅12岁的儿子不乐意了:“你把胳膊支在我妈腿上干嘛?”父亲笑眯眯地说:“给你妈按摩。”儿子不领情:“你就这么给我妈按摩吗?”
海拉尔的患者献血时晕倒了。儿子闻讯质问父亲:“为什么你不献让我妈献?”小家伙已经知道心疼母亲了。
母亲高龄,此番动手术,很是受罪。说句不孝不敬的话,我很感谢上天给我这个表达爱的机会。
十多年来,在外忙碌,做喜欢的事,四处奔波,怠慢了亲情,忽略了对已至人生暮年母亲的关爱和付出。
陪护期间,望着病床上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至亲,我清楚地意识到,和母亲这一世的缘分一天比一天少。每念于此,不觉泪下。有机会能尽一点为人子的本分,又让我很快乐,很温暖——对妈妈,对亲人,我还能做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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