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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见过一个叫李进堂的老兵。那是在2001年。

大宁,山西省最穷的县之一。太古乡的坦大村是大宁最穷、最偏远的村庄。李进堂老人就生活在那里。

正月的吕梁山,天气寒冷而干燥,厚厚的积雪带着几丝寒意和瑟缩,远山近沟白茫茫。

阴冷的早晨,昏暗的窑洞里,靠近糊着白纸的窗户透着惨白的光。在窑里呆久了,撩门帘出去,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李进堂,1926年生。上世纪40年代,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在陆军十八兵团六十军一八师五九三团步机枪手,军衔军士。

1941年,李进堂所在的国民革命军阎锡山部。在山西河津、夏县、秸山县与日军作战。

老人的腿脚不灵便,走路多了膝盖痛。他说,这是当年在中条山打鬼子时落下的旧疾。

他记得,也是个冬天,雪也下得很大,他所在的部队隶属阎锡山部三十四军四十四师,四个排100多人,和鬼子三个营1000多人打,仗打了整整 一天。这是李进堂第一次打鬼子。

之后,仗就打得多了。

在河津,他们和日军九天打了两仗。他们爬上屋顶,用手刨开积雪,爬在上面整整一宿。老人说,腿病就是那天夜里趴在雪里落下的。

那一仗,打到最后团长都被日军抓走了。

1948年,在中条山同解放军作战中,左手被子弹击穿。后来,李进堂老人被俘,参加解放军。

当解放军后,他先后参与了解放大西北、大西南等战役。1949年10月1日,老人在陕西宝鸡荣立一等功。

1950年,李进堂随部北上至吉林,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

老人说,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打了那么多次仗,就数在朝鲜最苦。敌人火力强,我们火力弱,天上整天飞着飞机。

部队白天不敢行军,只能夜里走。他们头上和背包上全伪装着柴草,和过去老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

白天,他们躲在山林里,饿了,只能是炒面或干馍疙瘩就雪水;夜里行军也不安全,敌机在铁路、公路沿线不时飞来飞去。有时嗖地扔下颗照明弹,他们会立刻卧倒在道路两旁的排水沟中。

1951年2月,也下着大雪,李进堂所在的部队参加了第五次战役,一直打到三八线附近。由于孤军深入,后勤保障没跟上,弹尽粮绝,他们被美军包围被俘。
    被俘后,他们被送到南朝鲜,关在海边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帐篷里。逐个登记,审问。

在集中营,为了瓦解他们的意志,敌人在他们的左手臂上用墨水写下“反共抗俄”,然后一针一针刺进皮肤。

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劳动。或被南朝鲜的狱卒抽去拉石头、沙子,或为他们打扫卫生,收拾屋子。

开始,每人每天还能有7两粗粮,后来变成了5两,再后来所幸时有时无。

狱卒还强迫他们穿美军换下的烂军装。

老人说,共产党军队不虐待俘虏,出产什么吃什么。

有时利用给狱卒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的机会,他们会偷偷拿张报纸带回号子。得知双方正在谈判,大家又高兴又着急又担忧。

老人说,他和战友们从被俘的那天起,就没想到还有回国的一天。

到了1952年,听说要回国了,他和战友们彼此用镊子钳起胳膊上刺着字的皮肤,用刀片一点一点削去。至今,老人左手臂上的刀痕依稀可见。

忆及当年,老人叹息说:“唉,我可遭了罪了。”

交换战俘时,为了不将那在他们看来是耻辱的所有印记带回祖国,他们将全身的衣服全扒光,只剩一件短裤,一路唱着歌颂共产党、毛主席的歌从朝鲜回到祖国。

那时,老人心中对未来的命运虽有忐忑,但想到可以回到亲爱的祖国,担忧就被归国的兴奋所取代。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回国。因担心回国后受歧视挨整,不少志愿军战俘被迫选择了异国他乡。

一回国,他们被集中在离沈阳不远的地方,先办了九个月的学习班。上面要他们对照毛主席的20字方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交代问题,妥善安置”,交代问题,交代怎样被俘及狱中表现。

他们被要求必须先把这20个字背会吃透,方能开始交代。交代材料必不可少,会写字的自己写,不会写的请人代写。 很多人交代好几回,依然过不了关。

两年后,交代甄别终于结束了,老人也复原了。他被送回了原籍——大宁县太故乡坦大村。

他的人生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又做回了农民。但,回去的躯体,回不去的是岁月。

在村里,他也不是自由人,由生产队看管。好在乡里乡亲,知根知底,他多少有些慰藉。

在战俘阴影的笼罩下,李进堂独自一人过了几年。后来,他和村里的一位寡妇结了婚,生了独生子。再后来,妻子去世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活。

老人的窑里常年不生火,即使最难捱的数九寒天也如此。宽大的土炕上,竹席边缘杈垭,毛毡虫迹斑斑,一床破旧的棉被,伴着老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来暑往的日子。

窑里很静,老人斜侧着身半躺在炕上,头凑在窗台前,就着透进来的光亮久久地看着几枚锈迹斑斑的纪念章,昔日战友的照片,他的退伍军人证书,一如翻阅往昔的沧桑人生。

老人的右眼几近失明,左眼也视力不济,耳朵也背,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坐在炕头,一坐就是半天。

村里人讲,老人刚复员回村那会儿,成天不讲话。偶尔碰到关系特别好的交心人,会很激动地说起从前,说起打仗的经历。

老人说:“共产党对我们好,我们当过俘虏的人还给安排复员”。而对自己悲剧的一生,他则用“我的命不好”作结。

李进堂老人和他的同龄人一样,一生都被某某所操控,也被某某所毁灭。

临别时,老人指着身上满是破洞补丁与污渍的大衣说,这件大衣还是赴朝作战时部队发的,希望我能给有关方面反映反映,给他发件新军大衣。

我这才认出老人身上穿的是件军大衣,一件已经发白、布满污渍、依然缀着一粒粒沉甸甸铜扣子的军大衣。

回京后,这件事成了我的一个心病,时不时想起,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再去,我不知道老人还能等多久。

后来,我跟临汾的朋友说了这件事,朋友很爽快地托人给老人送去了军大衣。还好,老人还健在。

大约两年后,朋友告诉我,老人过世了。 得知得知

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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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 Version: Soldier of Fortu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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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岩

王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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