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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从事新闻职业第16年。回首漫漫采访路,受惠于无数陌生人的帮助,也见识了路途的风险与复杂的人性。

11年前,我在《中国商报》做记者。那年8月,我去安徽阜阳采访《中国农民调查》作者被控名誉侵权案。庭审期间,法院门口聚集了很多闻讯而来的村民,有跟该案相关的,也有与此事无涉者,譬如那个阿姨。

我至今不知道她叫啥姓啥,在法院门口她将一叠材料递给我,称自己是阜阳的村民,土地被开发区政府强占。和她一起喊冤的还有几个村民,七嘴八舌诉说政府的蛮横无理。

案件休庭后,我去开发区实地采访,果如其所言,政府强征了几千亩良田,搞招商引资,绝大多数田地已荒芜许久,却没有什么工厂企业。所谓的招商引资成就,就是大广告牌将土地一圈,上书一个个陌生的企业名称。

村民们说,这些企业绝大多数是假的。政府为了圈地,出动警察,雇佣打手,铲了他们的青苗,毁坏即将入仓的庄稼,两千多亩良田整整荒芜近两年多。

现场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从起初的十几人迅速扩展到上百人。这时,两辆小车来到现场,其中一辆下来一男一女,女的走到我跟前,自称是新华社安徽分社阜阳记者站的,要看我的证件,并且说她也在采访这事情,希望我不要只听村民的,还应该听听开发区政府的看法。

一听她自称,我就觉有猫腻,和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出示的居然是阜阳市委宣传部的工作证。我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不去采访政府?

此时,村民们群情激愤,大声质问他们,场面比较混乱。政府的人也一直在旁边站着不走,我一看采访没法继续,索性就此离开。

两三个村民用三轮车拉着我返回城里,政府的车紧随其后。其他村民干脆开着拖拉机也跟在身后,说要保护我。 走到半路,我让三轮车停下,径直走向停在之后的政府的车。承诺次日去开发区政府采访后,他们不再跟踪我,开车先走了。

一开始爆料的阿姨跟我说,我不能回酒店了,现在阜阳市委宣传部的人肯定在酒店找我,让我暂住她家。这点我也想到了,于是听从了阿姨的建议。

阿姨的家是两层楼的,外带一个小院,干净整洁。当晚,我躺在床上,听见院门哗啦一响,可能是做生意的阿姨的儿子回来了。我想。

第二天清晨,阿姨告知,昨夜儿子回来说,开发区的人知道了我住她家,给他施加了很大压力。我表示马上离开。阿姨说,即使我不住在她家,去开发区采访,政府的人也会把账算在她家头上,她劝我离开阜阳,过一阵再来采访。

看到自己给采访对象带来巨大压力,我心内非常不安,正好我还要去六安采访。于是我决定先去六安,然后杀个回马枪再来。但阿姨说,我去了六安后不要再回阜阳了,还是直接回北京。这一阵子开发区的人一定会很警惕的。

我嘴上答应了,心里依然不服。事后回忆,或许是阿姨看出我心有不甘,说她不放心,主动提出要护送我到六安。

过了一会儿,她儿子带着一个中等身材稍有发福的圆脸男子进来,她的儿子说,让自己的司机送我到六安,阿姨陪同。劝阻不了,我只好答应。

上车前,她的儿子将购买的一包吃食给我,要我们路上食用,还拿出厚厚的一沓百元钞票,说我就相当于他的姐姐,一定要塞给我。

我坚决婉拒,僵持了很久,我只好退一步,收下了吃食,坚拒了现金。

到了六安后,阿姨跟车返回。几天后,我做完采访致电她,她说我不能回阜阳,开发区的人时刻监视着他们家。

为了阿姨一家的安全,想之后还有机会再去阜阳,我直接回了北京。大约几个月后,我又有机会去阜阳采访。我想顺便把上次那个开发区的事情做了。

一天下午,我去开发区政府采访。刚到二楼办公室,一男子冲我微笑,感觉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我说明了来意,他说,我见过你。我突然想起他就是那个阿姨的儿子的“朋友”。

我大吃一惊,回想起阿姨的儿子给我塞钱时,他站在一旁一语不发,面带微笑,登时一身冷汗。

如果我当时动了心,收了钱,面对我的将是什么?想想都后怕。

事后我得知,政府的人找到阿姨的儿子,承诺满足他们的补偿要求,条件是阿姨一家负责哄骗我中止采访,并礼送出阜阳。据我所知,那次我离开阜阳后,开发区政府并未兑现承诺。

这件事让我明白,原来求助于你的采访对象,也有可能坑你。

 

后补:我也得知,阿姨的儿子的车与司机都是临时租用的,阿姨送我到六安,是兑现对开发区政府的承诺,但可能也有为我的安全考虑的因素。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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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岩

王和岩

40篇文章 1年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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